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有几场雨甚至达到暴雨级别,其它地方都有内涝,兴义老城却安然无恙,这使我琢磨起老城的筑城原则来,老城旧事不断浮现在心头。
依山面水
黄草坝老城依山面水。北面是雄伟的巴谷山、水晶观(古称北固山)、一中后山,据说这列山起自盘县那边的黑山,因此民国时期的邑人刘显潜先生在《修葺阳明洞记》中开篇即说“环山诸山,自黑山蜿蜒而来,伫立于花水河侧者,曰穿云洞山也,而实洞也”。背山能坚固背气,挡住北风,风水上说“北风穿堂,家破人亡”,因此,小者私宅、庙宇,大者筑城,都要有背山,也称靠山。从另一方面来讲,背山面水是一个城市的战略考虑,有易守难攻的成分。当然“山管人丁水管财”也是中国古代建筑的重要原则之一,山静水动,动静结合,乃阴阳和谐之道,什么“花水绕城”、“笔山耸翠”、“天榜(巴谷山)连云”,就是这些理念的延伸。老城南面是湾塘河,古称花水河、花河,南方主火,故以水克之,因此,火神庙在南面的火金山上,湾塘河边。水代表蛇,需要像蛇那样弯弯曲曲,日夜奔流,这样城市才富有生气。如果水“僵直”,那就死了。河道是弯弯曲曲的,这也许是湾塘河得名的初衷。现在一些河道改造“截弯改直”,一律五面石砌就,河床水泥将沟缝抹平,隔断了河流与沿岸地下水的交换,破坏了河床的自然生态系统,河水的自净能力大大降低,成为臭水沟,毫无生机。直则直矣,死也。湾塘河改造反反复复,其中是有教训可以吸取的。
九龙归位
老城坐北朝南,这也继承了古代筑城的一个重要传统,故宫、北京城都是坐北朝南,因为古人讲“面南而治”。兴义县衙、水晶观是坐北朝南,下五屯刘氏庄园、泥凼何应钦故居等等都是坐北朝南。文庙位于县衙之北,参议院、法院、驻军、公安局环绕县衙呈拱卫态势,老城是政治中心。
相传兴义老城为“九龙归位“,九列山从四面奔来,舞动龙头,捧着黄草坝。穿云山精巧典雅,是导引龙头的“宝”,也是老城风水的核心,现在成了老城历史文化的地标。老城四周的巴谷山、龙头山、狮子山、笔架山、建仓山比较有名,老城西面的龙头山,果真如龙飞腾而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修栖霞路,要穿越龙头山,开始是拉槽,准备将龙头山斩断,工程开始不久境内就发生了一次特大交通事故。一些人就议论开了,说是拉槽断了兴义的龙脉,上天都在警告了,就建议打隧洞。后来就修改方案,如今隧洞上方还可以看出当初企图拉槽的痕迹。今天看来建隧道是明智的,将龙头山斩断,多丑,也不吉利!
九列山汇集黄草坝的地理优势注定了黄草坝必然成为一个人烟密集的地方。古时候道路大多沿山而行,避开低湿的洼地与河流,那么沿山脚行走实际就形成了一条条山路,黄草坝自然就成了商贸中心,进而成为政治文化中心。另外许多列山脉的尽头在黄草坝,也使这里河流交汇,水源丰富。明初开始,随着“调北征南”、“调北填南”政策的实施,黄草坝逐渐告别了狩猎时代,附近的桔山坝子、丰都坝子、下五屯坝子就成了盘江流域甚至贵州省最著名的水稻产区,民国时期兴义县因此列为贵州一等大县,曾归省政府直管,直到今天,兴义的综合经济实力依旧在全省名列前茅。老城的东面有列山叫狮子山,狮头那个地方原来有座太阳庙,是省城或府城的官员进入黄草坝的必经之路,也是乡绅们迎来送往的地方,从董谷(即滴水村)上来,要爬百步梯,马帮和行人都很累,需要歇脚,太阳庙旁边有口古井,整整衣衫喝点水再从北门进县城。
像乌龟的老城
晚清光绪年间至民国,兴义没有战乱,外地迁徙而来的人口比较多,商业很繁荣,主要是云南人和湖南人,他们在城外从事贸易,形成了湖南街、云南街。后来湾塘河南要筑新城。据说确定新城中心点的时候,请了一些风水先生到处找乌龟蛋,因为乌龟下蛋的地方离水不远,小乌龟出生后要喝水,但又不能离得太近,否则会被洪水冲走。那时候湾塘河南泉水密布,是一片沼泽地。找来找去,就在现在街心花园有盘江魂雕塑那个地方找到了乌龟蛋,于是新城中心就选在那里,称场坝上,新的街道如豆芽街、杨柳街、沙井街、宣化街、川祖街、稻子巷、铁匠街、大坝子就环绕在它周围。新城以场坝上为中心,街道呈放射状,是商贸中心,后来的许多机关也分布到场坝周围。
现在看20世纪40年代黄草坝老城区地图,老城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龟,爬在巴谷山下。街心花园是龟背的正中,湾塘河就是龟的颈部,而县政府大院则是乌龟头顶的正中,其它街巷,如铁匠街、沙井街、豆芽街等等,是它的脚爪。从前人们说黄草坝老城是头枕湾塘河、尾拖水口庙的大乌龟,它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台地上,不缺水,但又无水患,充分体现了我们祖先的聪明才智。
古代筑城风水是一种民俗,是一门学问,我们不必迷信它,但是要了解它,只有这样才能读懂黄草坝老城,品味古人筑城的传统文化韵味,何况古代筑城风水学还有不少合理的成分。
未发酵的黑面包
秋天,我进县城读初中,那时“四人帮”已经粉碎,高考制度已经恢复,但改革开放的大幕还没有开启,兴义老城依旧是一片黑乎乎的瓦屋,犹如一块尚未发酵的黑面包。
城小得可怜,城镇人口不到1万人,面积2平方公里左右,仅相当于大城市的一个公园,虽说是县城,无非一个大集镇而已。沿街的瓦房最高只有两层楼,城中心还有不少破破烂烂的土墙茅草房,五层楼的东风旅社东风商店、三层楼的百货大楼高高地从低矮的瓦屋中冒出来,颇有羊群里跑出三只骆驼的意味。寒假回家,我吹嘘这几栋楼的气派,老家的人睁着疑惑的眼睛问道:“三层楼五层楼,哪里去找那样高的柱头、那样粗的房梁?”他们认为我撒谎。老城号称十三条街,其实有的街很短,比如川祖街,只有几百米长,抽半支烟可以走几个来回。有的街很窄,不过是条小巷,遇着人,还要侧着身子让路。吴传谨老先生教《口技》一课,讲到“遥遥闻深巷犬吠声”一句,解释“巷”就举老城稻子巷为例。
以湾塘河为界,北面是老城,房屋比较密集,大抵西到农机厂,北到北门转盘四方井,东到三月桥,往外就是一些零零星星的村庄,就是蔬菜队的菜地。比蔬菜队再远,那就是稻田玉米地,真正的农村。为什么呢?蔬菜队是郊区,不算真正的农村。蔬菜队的农民有购粮证本本,蓝色封面,每月定量供应,有了那个本本,管它天旱下雨,都不会饿肚皮,那是“跳出农门”的标志。我们农村人气不过,称购粮证为“马料本本”。气归气,但还是羡慕,老人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常常说:“好好读书,争取整个马料本本!”
湾塘河以南是新城区,称黄草坝为土城,开发不是那么充分,东风旅社、东风商店附近间或还有一两块水田,种着席草。一些人家秋天将席草割下来,晒干,编草席到场坝上,也就是如今街心花园那个地方去卖。黄草坝得名,与一种叫金叉石斛的药材有关。野生黄草从石山半石山采来,比如捧乍、七舍、敬南、则戎,晒干了呈金黄色,因此金叉石斛俗称黄草,兴义县城就称黄草坝。有一段时间《兴义县报》的副刊就叫黄草。在我的记忆里,市面上的黄草并不多见,经常见到的倒是席草,就误以为席草就是黄草。老城很少有小商小贩,星期天农民卖点米、豆、包谷等等,没有菜市,怎么买菜呢?到蔬菜公司。菜农将蔬菜交到公司,由公司统一定价,买的时候,没有挑选的余地,公司有什么就买什么,售货员抓到什么就称什么给你,蔬菜运来运去,不新鲜,但很少用化肥农药,称得上是无公害蔬菜。
城内的主要街道是沙子路,遇到下雨,北门转盘那一带牛马市场,到处都是稀泥,赶场裤子鞋子都沾满稀泥。场坝上、大坝子、铁匠街,到处坑坑洼洼的,晴了好几天还有积水,也是到处稀泥,更要命医院(医院)那条路,坑更大,积水更深,稀泥也特别厚,走起来像红军长征过草地,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让人很不舒坦。
赶集的乡下人
赶集的农民,同城里人相比穿着差距很大,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农民大人细娃的脸基本都黑黝黝的,条件好的穿青布鞋,差点的穿草鞋、打赤脚,他们的打扮是一色的布疙瘩纽子对襟衣,汉族包白帕,布依族苗族包青帕。那时候买布要用布票,定量供应,因此无论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穿打补丁的衣服是很正常的,有句话叫做“笑脏不笑烂,笑烂不笑补”。农村人进城肩挑手提背篓背,都要弄点东西来换钱,吃碗面吃碗凉粉等叫“吃晌午”,再简单一点,也得啃个两分钱二两粮票的包子馒头。
赶场天我爱爬到一中后山顶眺望,龙头山、巴谷山、狮子山一侧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一批批服色花花绿绿的人流汇集城区,下午三四点,人又流出城区,沿着这些山道流淌回去。十公里二十公里全是走路,兴义到安龙的客车都只有早中晚三个班次,到区和公社基本没有。偶尔搭马车拖拉机,那要兴奋好几天,远远超过现在搭宝马奔驰这些高级轿车的愉悦。这些情景都成了绝版,现在走路赶场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悠远的叫卖声
卖鲜米糖的就叫喊“卖─鲜米糖─”,卖米薄脆的就叫喊“卖─米薄脆─”,他们的叫卖声很有特点,第一个字后面拖得很长,让人听起来有期待,然后将后面的声调故意整出抑扬顿挫来,听起来怪怪的,颤悠悠的,能引起人注意。特别是那位卖鲜米糖的老妇人,很亲切,仿佛在唤小羊崽崽。平常叫卖也响亮,但没有赶场天喊得殷勤。前几年有个卖耗子药的男人,不这样叫卖,他是走过你身旁时,冷不防粗声粗气地喊“耗子药”,吓人一跳,使人感到恐怖。
烧煤只有两个供应点,一个在北门现在香槟花园那个地方,另一个是水口庙附近,每百斤1.25元,请人挑到家工钱一角。收入比较高的人家才烧得起煤,挑煤的人当中有不老实的,途中悄悄地弄两坨放在路边的草丛或刺笼里,回家时带回去,够全家一天烧。打煤巴要兑黄泥巴增加粘性,就有人用手推车装上黄泥巴,沿街懒洋洋地喊:“卖黄泥!卖黄泥!”男人的叫卖一般要内敛一些,声音不会拖那么长。一般人家只能烧柴,于是丰都、酸枣、毛栗寨这些有松林的寨子,就扛松毛果来卖,捞松毛叶来卖,松毛叶扭成麻花状,叫“草绕子”,一角钱10根。兴义民族师范学院教授吴厚炎先生20世纪60年初大学毕业分到兴义工作的时候,总结黄草坝有三怪:“后檐沟里洗白菜,草草扭成绳子卖,老头姑娘看球赛。”其中就有“草绕子”。
卖水是怎么回事呢?兴义城开始没有自来水,要到井里去挑,如冒沙井、牛角井、四方井等等,五分钱一挑,挑着水晃悠晃悠地喊:“卖水!卖水!”声音不高,短促,那是老城一道独特的风景。小姑娘老太太卖水则是另一种款式,挑来一担井水,放点糖精加点色素,在人流集中的地方支起一把伞,就行了。大杯两分钱,小杯一分钱,赶集的人渴了,整一杯站着一饮而尽。还有一个行当是割马草,大宗货物要用马车拉或骡马驮,自然就要割马草,城郊的小孩割来嫩草一把一把地挽好,拿到马店或集市去卖,可以挣几角钱的零花钱。各个区、公社的供销社要运东西就要用马车拉百货,这些马出力多,不仅要吃草,还要吃包谷,那时候管马车的机构叫“马车管理站”,简称“马管站”,只有它开条子,才可以到粮站去买包谷,即马料。再后来拉板板车的人成立了“板车社”,马管站又管板板车,马管站就是现在的运管站的前身,恐怕你做梦也不会想到,运管站曾经管过马车和板板车。
还有一个行当那就是买大粪。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人粪是粪中精品,于是蔬菜队和附近农民就要在春耕前到城里买大粪,这情节在路遥先生的名著《人生》那部小说有精彩的描述,兴义城也是这样。学校及大单位的厕所要卖钱,或给几袋米,私人厕所要承诺打扫干净才免费提供。买粪的人要经常打听,否则别人就会钻空子,抢生意。什么狗肉最香?吃新鲜人屎长大的狗肉最香。什么蔬菜最好吃?用人粪尿浇出来的蔬菜最好吃。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这是臭与香的转换,这就是辩证法。
拉板板车的老熊
那时候兴义老城有个名人,比县委书记、地委书记还出名,那就是老熊。我们经常打赌说“你都把这件事办得好,那老熊就不拉板板车了”。据说老熊做过上尉排长,虽然没有文化,但力气大,个子高,自己做了一辆板车,轮子是用胶皮包的,拉起来吱呀吱呀直响。他经常给学校拉米和面粉,一包两百斤,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扛上楼。他的妻子叫小团,他在前面拉,小团在后面推,配合不好的时候,老熊便吼:“小老团,你给老子上坡不推下坡推!”小团便开始调整姿态,配合老熊。老熊是外地口音,调皮的同学便模仿,遇到老熊正费力拉车的时候,就阴阳怪气地整他的“名句”:“小老团,你给老子上坡不推下坡推!”老熊便骂骂咧咧,模仿者赶紧逃掉,因为老熊无法停下来追赶。后来粮站将他的板板车轮子换成打气的那种,老熊不干,理由是刹车的时候不好把握。再往后流行黄包车、出租车。我想老熊称得上兴义城这一行当的“老祖宗”。
晚上,学校少数教室和大的国营饭店有日光灯,一般人家是灯泡,很少有路灯。为节约电费,一般居民早早就睡了,街上非常冷清。“东风商店”四个大字在高高的屋顶闪着红光,像老城的眼睛,醒目,气派,那是老城唯一的色彩。毛主席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微弱的彩色如今已经蔓延成35万人40多平方公里城区的万家灯火,蔓延成五彩缤纷的店名、宾馆名、街道名,蔓延成一座独具特色的南方不夜城。(文/王仕学)
转载请注明:http://www.xingyizx.com/xysly/974.html